白居易笔下的琵琶女的人生极具代表性，她生活在一个没有为女人准备正当社会角色的时代，良家女子一生先后以女儿或姐妹、妻子、母亲的身份附属于父亲或兄弟、丈夫、儿子。出现在白居易面前的是一个从良了的乐伎，也是一个被丈夫冷落的怨妇。她的丈夫为何昔日娶她今日冷落她？探究她的感情历程，当能给我们以些许启迪。

（一）“职业”经历决定了她的婚恋理想
过去她作为乐伎曾色艺双绝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常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无限风光，红极一时，“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她的观众即她的知音，他们的认可使她拥有了自己的价值，感受到成功的欢乐和幸福，“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从她的回顾中可以察觉“五陵年少”这些大致和她同龄的、出身高贵的也是她视野中最优秀的异性观众的欣赏，是她最为看重、最为在意的，他们见证并联系她人生最辉煌的一段。显然，她在精神上、生活中已经离不开他们的欣赏与承认，也即是爱上了为他们演奏而获得他们欣赏的生存方式，也许这种感情有别于普通的钟情于一个异性的爱，但它确实是一种客观存在。琵琶女特别的“职业”经历也即人生经历注定了她的情感会寄托于她接触到的“五陵年少”这个欣赏她、承认她的最尊贵的观众群体，而不是其他的如社会地位低下的商人，因为最尊贵者的认可更能够给予她成就感、满足感 、尊严，甚至我们可以推测也许“五陵年少”中的一位就是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因为现实不允许她的爱只能深埋心底，永远作为梦想存在。

（二）“职业”形象断送了她的婚恋理想
然而琵琶女和“五陵年少”之间的关系是不平等并无法由她主宰的，“五陵年少”是她的全部希望所系、欢乐之源、生存依靠，她须仰视他们、取悦他们；而欣赏她的演奏却仅仅是他们的娱乐方式之一，她只是他们熟悉的众多乐伎之一，他们喜欢她却又俯视她，忽略她甚至消遣她的感受，因为她是时人眼中下贱的女人，是王孙公子的玩物；她不能拒绝他们来，但也不能决定他们来，“五陵年少”永远逐色、逐艳，而她却不能永远美艳，所以尽管演奏琵琶的技艺不断长进，一旦“暮去朝来颜色故”，青春不再、年长色衰，仍然逃不了“门前冷落鞍马稀”的遭遇，不但尊贵的“五陵年少”难见踪影，连普通观众也寥寥无几。处境下贱的她不但爱的期盼注定落空，连永远作为他们的玩物都是奢侈，其实对于她而言不能和他们相守能够为他们演奏也是一种莫大安慰，然而现实是她只能痛苦却又无奈地接受了他们抛弃她转至他处寻欢作乐的事实。因此她下贱的“职业”又注定她爱的人不可能爱她，她的婚恋理想从产生的时刻起就注定是幻想、空想，就被她的“职业”永远断送。

（三）走进婚姻自然结束受社会歧视的职业   
琵琶女遭遇了“弟走从军阿姨死”、“门前冷落鞍马稀”的现实，无奈“老大嫁作商人妇”，于她而言嫁人只是一种有别于过去的不得已的生存方式，她的选择不难理解。随着嫁人，她的“职业”经历自然终结，因为风尘女子的身份和为人妻妾的角色是不能兼容的。社会的歧视和道德的谴责使得几乎所有的风尘女子都自然地视花街柳巷为火坑，以从良为自己高尚的不二追求。所以琵琶女当初也应该是理性上没有任何留恋地结束自己的几乎已经失去听众的乐伎生涯，顺应社会规范走进商人的家庭，开始良家女子的生活。
然而她未曾料到自己将无法适应角色转变以及生活方式的变化，她习惯了受“五陵年少”追捧、欣赏的日子，习惯了和“五陵年少”为伴的时光，无法从感情上接受教养、地位相去甚远的商人；经历过人生的辉煌，无法适应今天良家女子无从展示自己、缺乏关注、无人欣赏、没有喝彩、没有精神享受甚至因缺乏良家女子的素养不时感受到失败、力不从心的平淡生活，时时有意无意地流露对从良后的生活状态的不满，对“老大嫁作商人妇”的不满，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怨妇。

（四）结束职业失去魅力、失去自身特有的价值
和普通女性以贤妻良母为中心设计人生不同，琵琶女的人生历程是围绕乐伎的角色进行规划的，“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曲罢常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十三岁之前她除了师从穆曹二善才成功学习演奏琵琶的技艺，还学会修饰自己、与客人有效沟通，十三岁之后她作为一个优秀的乐伎生活多年直至年长色衰。
然而随着她嫁为人妇，她的人生舞台、生活环境发生彻底改变，人们对她的评价标准、衡量重点也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作为一个琵琶女她的较良家女子的不足根本不被察觉甚至因无人比较而不存在，她是众乐伎中极优秀的一个；而作为一个良家女子她的超群的弹奏琵琶的技艺被忽略，凸显的只是以良家女子为标准的贤妻德才的完全缺乏，她是拙劣的一员。所以人生舞台的改变使得她作为琵琶女的价值完全被忽略、否定，甚至因为它事关琵琶女的卖艺、卖笑生涯而被刻意遮盖、回避，曾为琵琶女的经历就是最大的过错，作为琵琶女而残留的风华也是下贱过去的有力罪证，她真的一无是处。

（五）失去自身魅力伤害基于职业形象建立的婚姻
昔日商人为何在有充分选择自由的时候选择主流社会所鄙视的琵琶女？我们可以设想没有任何社会背景、家庭依靠的琵琶女除了自己一无所有，商人除了看中她本人还能有什么企求？那么商人爱她什么？虽然爱是没有理由的，但爱的背后必然是有理由的，商人不娶良家女子却娶风尘女子可能正是看中了风尘女子独有的风情，她的残留的绝代风华、魅惑力、善解人意、超常技艺，她的自我成就感、自信，她的因他人承认甚至追捧而别具的魅力吸引了他；以及商人出于对其他“李甲”式的虽然可能迷恋但迫于社会家庭压力不敢、不能娶琵琶女的出生世家男子的“挑衅”，觉得自己尽管社会地位处于“士、农、工、商”的最末，但通过娶琵琶女却在某种程度上战胜了这些社会地位最高的“士”的阶层。
然而琵琶女婚姻的现状却是“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即丈夫对她情意淡漠甚至情意不再，那么为什么商人从当初不顾社会的巨大压力娶她到如今忽略她？根本原因是琵琶女发生了太大的变化，因告别“职业”舞台她不但丧失日日更新、精神不断成长的机缘，为了适应新的环境还刻意时时处处向良家女子学习努力抛弃和琵琶女的身份有关的一切特征，失去了原本附丽于职场的光芒，失落了曾经拥有的风情使生命的花朵不断枯萎；“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说明她适应现实的失败，她只是一个以过去比照现实且不满现实的女子。这个和丈夫一起生活的良家女子和过去商人眼中的琵琶女相去甚远，简直判若两人，使得丈夫娶她的初衷完全落空。
琵琶女的悲剧启迪我们，女子首先要选择能够为社会尊重至少是容忍的职业，走进婚姻不能以放弃职业为代价，不然，就会使人的生命体验生产生断裂，丧失人生魅力的源泉，使个人失去精神成长的动力，影响婚姻爱情的根基及整个人生。今天许多女性虽然没有琵琶女式的因职业得不到社会承认而导致的尴尬，但许多人对职业尤其是对女性追求事业的意义认识不足，以为仅仅在于改善家庭经济状况，至多是保持经济独立、人格独立，而没有认识到职业追求对自己精神风貌的影响以及和自己的婚姻爱情及全部人生的关系。
                                              
 发表于《现代语文》2007年23期